孙老头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的"移民",一路要饭走到了我们这个地界。
从古都长安(现西安)步行了上千公里,寻常人没有对活着的强烈渴望是做不来的。
年遇饥荒前,他家是正经的书香门第。家里四口人,上有父母,下有个妹妹。
一朝穷途末路,十年漫漫无期。
家产全部没收充公。一双爷娘饱受精神和身体上的摧残,很快撒手人寰,留下这对兄妹相依为命。
妹妹是两人要饭途中丢了,被打上牛鬼蛇神的烙印,总感觉身边窸窸窣窣的被别人的闲言碎语包围着,无法挣脱。在陌生的地方能够再次遇见自己的亲妹妹是巧合,可妹妹的命并不怎么走运。
被奸污,还是以肉换肉?这些都是说不清楚的了。吃不饱的环境中,什么事都做的出来。
老头子眼睁睁看着自家的亲妹子战战兢兢的缩在马厩的角落里。他眼泪横流,冲上前去一把将她揽入怀中,却被她用尽全力推搡开去,全身颤抖着口里喃喃道,不要过去。
底层,穷,欺凌,弱……老头子一下子想到了许多。等他回过神来,终于是注意到了妹妹凌乱的衣衫和微微隆起的小腹。
轻风吹起她的单衣,扣子被解开着。竹子纹饰的围胸肮脏不堪。本来就瘦弱的身躯又是缩水了一圈,身体沾满污渍,还有几道发紫的指痕印在瘦骨嶙峋的胸膛处。裤子也被撕扯成几大块布片,颓丧的耷拉着,想要极力掩饰曾经发生过的惨烈争斗。
老头子想哭,想杀人,这是他那一刻唯一的念头。是谁,做出这样灭绝人性的行径!
似乎是见了亲人的最后一眼,心已满足,老人的妹妹惨笑着投了马厩旁的水井。"噗通"一声,切断了与这个糟糕世界的所有联系。
孙老头说他妹妹是深闺少女,最是爱干净的。说着他便热泪盈眶,一个人低声呜咽起来,引得阿黑这条看热闹的狗子一通乱吠。
他说,想过去死,一死了之比什么事都来的轻松。他又害怕早早的死去,自己读过几年书,知道"死之轻于鸿毛,重于泰山"。可他孤独啊!
青天白日,朗朗乾坤。还有什么比孤独更让人绝望的事情么?
我是不懂这些的。过去很多年,尚能记起这般他嘴中的诸多琐事,想来孙老头泉下有知,也会心生欣慰吧!
自我读完小学、到镇上念初中之后,孙老头便淡出了我的视线——我离开了生活了许多年的窑水小镇。
他的消失就如同突然间去世的外祖父般。原以为我只是离开一阵子,这个世界不会改变什么。大概,没有突如其来的政策,世界的样貌确实不会变化多少。看天上的云彩,永远能够见它们慵懒的漂浮。但是,谁也无法阻挡住人的生老病死。
生在这个五彩缤纷、美轮美奂的世界上,曾经记住的镌刻在心头,而在失去美好的瞬间,才会惊慌失措,原来不够珍惜的永远是那些陪伴着我们童年一路走过来的人。他们也会生病,也会老去。直到知道他们逝去的时候,我们才醒悟到,他们是一直活在我们梦境中的天使。我们曾经做过的那些愚蠢而又美好的梦,其实他们都是参与者。
我经常想,越来越多的人成年后不再谈梦想和志向,是否与这些与你一起塑造过梦想的人姗姗离去有关。
碰上节日,偶尔回窑水小镇探望外祖母,还能见到阿黑。狗狗的生命大概也就十来年吧!它比以前胖了许多,肉也肥实了。只不过,它的皮毛失去了曾经的光亮,在昏黄的夕阳下黯然无光,如同一块遮羞的破布裹在身上。
看来孙老头还住他那个破烂帐篷里。
走出通往外祖母家的小土路,他就蹲火车铁轨旁的路牙石上。眸里深邃,清澈的如同有一个原生的宇宙,看不尽沧桑。
我上去打招呼,他大概是不太记得我了,注视了我很久才想起来。转眼间,他竟也是迈过六十的老人了。索性是挺过了最艰难的时光,老人所走过的那些崎岖弯路都成了生存旅途上的小浪花。
他跟我说,他也差不多要去往那个世界了。他离开家乡三十多年,希望走的时候能在天上驻足一阵子,看看如今的长安,看看他的家乡。他又自言自语地说,如今长安肯定变成了另一个模样,不知道自己还认不认得路。说着说着,泪眼婆娑,傻笑连连。
我问他怎么过了这么久,也不找份体面像样的工作,买个房子,娶门媳妇,好生过日子。他笑笑没回话,依旧如同雕像般驻立在石头上。
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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